(简体字) “r:ead”所思 生活永远在別处
post: 2014/07/18
通常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总不免觉得别人有可取之处。那不过是“盼望借他山之石,作为改革的依据”,由此建构了一个理想化的乌托邦。而今天,我们同样也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异托邦”。反之亦然,当自己仍然自欺欺人地沉醉在逝去的辉煌时,也总免不了去有选择性的制造一个糟糕的对手,仅仅只盯着阳光下的阴影来继续麻醉自我,不肯正视现实,就如淸代的中国在鸦片战争前夕对英国在认识上的无知。
这个理想化的他者和“别人的制度”,未必一定是地理空间上遥远,也可以是时间上久远——所以复古诉求也可以是批判力量。英国人在查理一世时代恨不得即刻推翻这个暴君,但真的把他砍了头之后,那个逝去的年代反倒又处处显示出其值得怀念的一面来。法国大革命同样杀掉路易十六和皇后,若干年后,人们反而记住了皇后因为踩了一下侩子手的脚而说的那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而正是这句话中流露出来的涵养,比照了后来在大革命中发生的一切。
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经常会感到不满,因而有时不免觉得其他地方、其他时代都可能比现在好,而且这样的情况又在历史之中周期性的反复。所以这可能也就是英语"革命"一词还有"循环"之意。
之所以总是要到过往或遥远的异域去寻找他山之石,原因之一当然是批评总是需要某种落差,而且这种落差越是巨大,就越是具有颠覆现实的力量。因此人们建构起一种黑白分明的对立,有时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他者去对抗一个一无是处的现实。“人们往往激进的对自己的国家批判过厉,又因为无知对某些国家赞美太多。就像东方目前更加依赖的是一个关于西方的理想,而不是西方本身,有时人们忘了对别人的赞扬只是手段,久而久之竟然当真起来,手段变成了目的,所以很容易忘记冷静的审视现实和自已?其实,我们真正的意愿不是要去赞美西方,而是痛恨现实。正如布迪厄所言,城乡之间也时常如此:“可以肯定,人们几乎从来不以农民身份和为了农民而考虑农民,歌颂农民的美德或赞美农村的言语只不过是谈论工人的恶习或城市的罪恶的一种委婉的或转弯抹角的方式。”
所谓“生活在别处”!本来人们也容易从别处获得那种远离现实的满足感,因此“别处”变成了一种令人迷恋的乌托邦。但戳破那个乌托邦,指出它并非事实和缺乏建设性,麻烦就在这里:当你反对这种建构时,批评者并不觉得你是在纠正一个事实,而会觉得你是在为一个不得人心的现有秩序辩解,而且不愿作出改变。对他们来说,本来的用意就是借助某个超越现实的秩序,再用以反思和批判现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去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独立性思考"便难能可贵。
传统有如遥远的星空
一个从未去过美国的人,必然只是通过一系列的符号来想象美国。我们对“他们”做事应该是什么样,总是已经有了一套潜在的心理想像,于是当我们想象"美国"("他者"或者“过往”时),实际上也就用这个现成的形象填充和重构了"美国情形",同样,我们也会用这样的心理去制造一个我们所愿意认为的“世界的模样”。这应该是因为理性的局限,其实我们对于古代和传统的认知也未必就不是如此。
当我们回望古代时,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眺望夜晚的星空: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事实上有着完全不同的距离和大小,但在我们的眼里,都只呈现为一个"弧形平面"上差异不大的亮斑,而这"弧形平面"又来自"天圆地方"这个理性死角里固执的第一本能似的反应,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难以感受群星那无限的纵深距离感和层次感。
现代中国人的古代想像是多么深地建立在明代中期以来的“古代”形象上,很多这段时间内才出现的“新”事物,已经被如此广泛地视为“古代”普遍的情形。可以说,这一阶段的发展,已经重塑了中国人对古代的感知,沉淀在人们心里,甚至影响到我们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于是只能用较晚较近的符号工具去建构之前的想像。尤其在传统断裂的时代,实在寻找不到我们需要的"符号",人们会"重组"甚至编造,很多时候人们从事的"文化工作"实际上属于这个部分。大抵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也是奠定在对这一历史时期文化的认知上的,而这对于更早先的时代来说可能却是一种人造的“新文化”。就像“古代”一样,人们心目中的“传统”也常常是一个缺乏层次和纵深感的单一体,而它事实上却是复数。
甚至"古代"和"传统"的内部也包含着相互矛盾和竞争的不同“传统”。这种隐藏的观点,也是“传统”曾被整体否定化、以及“古代”现在被普遍浪漫化的原因之一。但有必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所想像的那个“古代”,并不是一个有史以来一直如此的、缺乏变化的"古代",尤其在今天这样的"碎片时代"。
关于地图的隐喻
我们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地图的存在,反倒时常会忘记它原本只是世界的抽象再现。也许我们对周遭的世界是熟知的,但熟知仅仅意味着表象和印象;认识则包括并预先假定了的表象。一个表面但生动,一个深刻但概念。
与那些只能感知真实地景的人相比,一个会看地图的人拥有一种高级得多的思维能力,他能通过抽象的点、线、面去感知此前的人无法想象的空间结构关系,因为地图事实上是一系列的浓缩符号:一个点代表一座城镇或村庄,一条线代表一条公路或河流、一块蓝色的面代表海洋。绘制地图的持续努力本身表明了一种冲动:真实地呈现这个世界,并通过抽象的符号来认知、把握、掌控世界。而对于艺术家的要求是兼而有之,这也正是达芬奇伟大之处。
但“世界”本身并不是一个确定不变的事物,在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群中,它的范围和含义存在很大差别。正如许多人已经指出的,人们总是把地图展现为他们所了解或希望看到的那个“世界”,这既是认知能力的局限,也是想象和理解的局限:中世纪的人不可能画出美洲大陆,但他们也总是记得将耶路撒冷这一圣地放在世界的中央,因为他们就是这样设想和理解这个世界的,在那个时代,地图是一个万神殿。虽然回头看古代的地图,总感觉它们在比例和尺度上有些扭曲和不足,但那或许就是当时人所能看到的空间,因为地图的地理想象总是隐藏着某些观念和思想。其实这种微妙的心理在现代又何尝不是:在中国出版的世界地图上,中国似乎位于世界中央;而在欧洲中心的地图上,中国大陆、台湾、朝鲜半岛、日本列岛被挤到了地图的右角而且极端地变了形,仿佛是在世界的尽头簌簌发抖地相互靠在一起。
“看地图”在古代或许还只是少数人的权利,但自从印刷术普及之后逐渐成了几乎所有人的经验。在这个新的时代,世界不再被想像成纵向提升或堕落的多层空间结构,无论是天堂还是十八层地狱,而被越来越地体验为一个平铺着的、在眼前延展的宽阔平面。地图制图技术的发展,也助长了两种趋势:一是地图测量将“极大的多样性简化为某种理性的并且最终可操控的结构”,形成一种测量与被测量者之间的主体/客体两分观念,世界成为"居所"而不再是"故乡",以及世界和国家作为某种单一实体的形象;第二种趋势更为隐蔽:正是测量技术的发达,促使人们愈加相信,地图所呈现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博尔赫斯有一个著名的梦想:地图变得同大地一样真切,只是这张图不是真实的而是虚拟的。但早在他这个梦想实现之前,因为对世界有了一种科学、准确、完整、真实、普遍的表述,早就使得世界本身被想像成是一幅巨大的地图。而今天,这更使人们认为世界应该就像地图所呈现的那个样子。
这样的情形就像我们对于工具比如剪刀或者锤子的认知,更为确切的认知来自具体的使用经验,而不是工具形状本身。所以卡夫卡才说出那句“只有旅行才能更加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
这样,真实和虚拟之间的界线模糊了,其关系甚至被颠倒了:不再是地图应该像真实的世界,而是世界理应像地图上所标示的那样。但犹如“按图索骥”这个成语所讽刺的那样,所有的真实与再现之间都难免存在某种空隙和落差,人们常常失望地发现,现实中的人或景色并没有照片上那么美,按照地图来认知世界的人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地图是浓缩的符号构成的抽象平面图,它还很可能造成错误的距离感和空间意识。这样的情形之下,"地缘政治"更应该叫"地图政治",而所谓的"爱国主义"实际上爱的更应该是一个"形状",意大利人爱的是一只靴子,中国人则爱公鸡,而真正的真实反而变的抽象了。
地图所反映的,常常未必是事实,而是人们的观念;但恰恰因为它被认为是事实,所以才格外具有误导性:你看到同样符号的圆圈,还误以为两个城镇是同等的状况。这在政治地图的绘制上最为明显:现代人绘制的历史地图上总是有那么一条清晰的边界,似乎那是一个真实的历史存在。现代国境线和政区色块的标示法,常常让人以为国境线两边总有着截然的差异,而其内部则是均质的实体,甚至这些实体都早已存在,早于"国家"的形成。像索马里这样的国家,无论从哪一点来说,作为一个国家实体都早已不复存在,但它仍出现了任何一张非洲政区图上,假装那片土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而荷兰这个国家被一条后来的人重新复原的古罗马边界一分为二,但在今天的地图上,只有荷兰没有罗马。
人的经验世界与外在世界实体这一自在之物存在本质不同。但不论如何,人们却常认为真实的世界“应该要像”他们所设想的那样,甚至当他们遭到再三挫折时也不肯放弃。人们对待世界如此,人们对待彼此也是如此,这是先天性的"文明的傲慢"!有时,他们撞到了大运:错误计算地理距离的哥伦布误打误撞发现了新大陆;有时,他们闹出了笑话:由于19世纪初的北美地图上在西南部标出一个“美洲大沙漠”,当时的拓荒者不知道自己正穿越肥沃的大平原,甚至还弄了一些骆驼以备急需。
到了近现代,地图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再现的工具,它也变成了一个改造的工具。就像法国1789年之后不顾历史地理的现实而将全国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形的政区单位一样,列强在征服的非洲、美洲,也倾向于直接在地图上划线作为边界。更不必说那么多的规划设计图,常常不参照当地现实就被划出来,这事实上是一种权力要求:现实应当像地图那样,我们可以在地图上改变或完善那个地方的现实。所以洛杉矶也成了著名的城市规划大失败的典型。蒙巴顿方案导致了印巴分治和后继的战争,也间接制造了一个新的国家孟加拉。
同样,我们也有了"东亚"的概念,这不仅只是地图如此,也是不知不觉被现代人所接受的"愿望",而那些"权力"在握者更加如此。最后补充一点,关于“东亚”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名称叫“远东”…
2014年3月10日 于东京